每条鱼的脑子里都有一把大宝剑
“什么是玫瑰? 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阿多尼斯《在意义丛林旅行的向导》
甬道里满是皱皱巴巴的年轻人,和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子。一些烟头像花瓣一样,从他们的嘴上绽开,又迅速地凋谢在他们的脚尖周围。
他们精神充沛,走廊里的噪声彻夜不息。但是,在东四十二条的这处酒店相处了半月之后,大家并未因此变得彼此熟悉,许多人开始思念家乡,和自己的恋人。
一次酒后,一个19岁的女孩,由于过于思念异地男友,趁着酒力,在练功房的巨幅镜子前,与男舞伴进行了身体补偿。短促的过程中,她气咻咻地一连大喊了几十声男友的名字,被团队的小伙伴交口称赞,甚至在被发到社交媒体后,被认为是后现代忠贞爱情的经典范本。
我越过嘈杂的人群往外走,却发现自己的十指再也捂不严了七窍,只能闭了双眼,手捂双耳,仓忙往院里逃去。自以为耳目俱闭塞,但落地镜子前汁液飞溅的场景一直强占意识,无法挥去。
更没有想到,院子的石桌前,已经有一个人捷足先登。这是一张从未见过的男性面孔,笑意盎然地看着我,目光示意了对面的石凳之后,友好地做出了欢迎的手势。
我坐在了他的对面,对视了一下,觉得这张脸似乎又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是在这里为参加一次文化访问交流,来修改一篇讲稿的。浑浑噩噩的两周之后,讲稿的字数已经从一万字来到了一千七百挂零。但整日临屏,世事万物,在我眼里,都已成球形。
对面坐着的人,让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他是否真实:他是否真的是一个人,或者他是否真实地坐在那里。
他显然和我一样,在这一群皱皱巴巴的年轻人中间无所适从,因为我和他似乎都已经过了那个二十啷当可以任性地将自己弄得皱皱巴巴的年龄。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突然觉得他的面孔有些熟悉。
越是意识到这张面孔有些熟悉,就越是觉得他是见过的某个人,但脑子里一片电光火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难道是在出国前的这一段相对漫长的集训里,我们曾经在某个毫瞬间相见过了看,还是在以前自己不经意地扫过电视画面时曾经出现过他的脸?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撮起嘴,吹出一段旋律:《兄弟》。我平时听歌不多,但也颅内灵光一现,立即明白了他是谁。但我一明白了他是谁,我就被他的丑惊呆了:
面对甬道里那一堆花瓣般美好年轻的身体,我不知道他的这幅尊容,是如何在演艺圈里打拼?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以及眼里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丝优越,不疾不徐地说,“如果你在观众席,你会看到我在最前面。我站在舞台中央,伴舞的他们,环绕在我的周围。”
| 刘小东:《青春故事》
我立即想起了微信里传播的那条段子:如果你站在二楼看街道全是垃圾,而站在二十楼再看,却又以全是风景。
熟悉之后,他拿出一袋肉脯,请我和他一起喝啤酒。啤酒是比国产更便宜的德国进口,猪肉纸是他从海峡对面带过来了,我吃到了一种儿时熟悉的肉香。这肉香来自记忆的深处,来自童年和故乡,但在此后几十年粗放工业的人生里,再也没有吃到干净东西的口福。借着德国啤酒,我竟然感叹自己的胃生不逢时,几乎落下泪来,于是撇开苦涩清冽的啤酒不顾,碎纸机似的开始专门对付猪肉纸。
他叹息一声,问我从哪里来。那时我住在雅安,料想他没有听过这个小城,我一边吃猪肉,一边含混着报出地名。他一笑,掏出自己的钱包,从牛皮的夹层里,取出一把鱼骨的宝剑来。
这是雅鱼的头骨了,是川西边地雨城里人尽皆知的方物。雅鱼要从羌江里惊涛拍岸的石隙石穴里捉得,佐料野花椒亦是从百丈崖头伸出的长满尖刺的树梢上采来,不仅来源奇缺,而且还包含了一种凶险在内,吃不吃得到,有时候还真是一种缘分呢。
我在雨城生活许久,却无缘吃到雅鱼,不禁心头泛酸,调侃道——
虽然不是每种鱼都能够叫做了雅鱼的,只有脑子里有条宝剑的丙穴鱼才能跃了龙门,进入宴席。如今雅鱼虽已倚靠人工饲养而身价一落千丈,但雨城高端酒楼周围停放的,无不是一圈豪车。背负着房价教育和医疗新三座大山的主人翁们,能一睹雅鱼宴者,莫不是将鱼头里的剑形头骨取出,作为身份的象征到处炫耀。
就比如现代人们喜欢炫耀车钥匙,这玲珑的白色头骨,夹在钱包里随身带着,竟然也被赋予了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神秘色彩,既可防小三插足,也可避股市凶险,买房摇号必中,如果真的携了这柄剑骨去到八达岭野生动物园,下车走一圈,料想也是非常安全感和倍有尊严的。
他又一笑,称这是旧年往事,他随央视的文化下乡,来到雨城参加演出毕,住雨城最好的酒店,席间有(现在早已落马的)高官亲自敬酒,雅鱼也是大砂锅整钵的端来,他是从一条完整的雅鱼里,取出了这条头骨,如今仍是洋洋得意:“也正如那条段子所言,如果你站在二楼看街道全是垃圾,而站在二十楼再看,却又以全是风景。”
接着,又以泰坦尼克号举例,称人必定往高处走。走到顶层,哪怕大船眼睁睁地撞了冰山,连逃命的信息都要更早知道一些。而那些底舱里不停高喊着“厉害了,我的船”的人们,当大船倾覆,才明白了自己的命运,想要逃命时,连舱门都是锁闭的。
| 刘小东:《鸟人》
……每天傍晚都是从这种无聊无奈地攀比和调侃开始,一直到午夜酒酣散去,几天下来,竟也能无话不谈。走廊里二十四小时亘古不断的嘈杂声波,也似乎可以忍受和习惯了。甚至更可以处变不惊地听到更多故事。
比如这几天里,那个长得像希区柯克或者石油大亨似的项目经理,喜欢把自己浑圆的肚子裹在背袋裤里,然后咬着一条象拨蚌似的烟斗四处走去,对着练功的女孩身体,指指点点。
他仗着自己在这次跨国文化交流活动前的集训和选拔中的生杀大权,已经将19岁女孩的爱情补偿顺利延续到了自己床上。而且其他几十个穿得肉隐肉现的女孩们,都无一例外地进入过经理室。
这些日子像被乌鸦驮着飞过一样快。
没有想到出国前一夜,突生变故,和我在石桌前喝酒吃猪肉纸的丑家伙,被取消了参与此次活动的资格。那个像咬着一条象拨蚌似的烟斗的经理人告诉我们,这个人被取消资格,是因为他某天夜里,偶然发布在微博里醉话,被认为不合适宜。
接着,他点到我的名字,说我也被取消了行程。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发现自己比坐在周围的所有人都高,甚至比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会议的背袋裤经理人还要高,整个庄严无比的礼堂里鸦雀无声,似乎空无一人。
我问:“我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傻得要死。
“交友不慎!”背袋裤大亨丢下这一句话后,领着那一帮皱皱巴巴的年轻人,浩浩荡荡地向停靠在礼堂外的机场大巴上走去。
我敲着大亨的车窗玻璃喊道:“要说交友不慎也是你们交友不慎,要不是你把他从台湾请来东西十二条,我特么一辈子压根儿没机会认识他!”
“你们不是聊到了雅鱼吗?你知道的,每一条脑子里有把剑的鱼,才能叫做雅鱼!”穿背袋裤的大亨隔着大巴玻璃喊道,“你没有资格!”
郁郁不乐地回到了边城雨城,雨城依然被山里吹过来的风雨罩严,据说运气最好的夏季,才会出现连续两个以上的晴天。我喝了酒热身,然后沿着江堤走去,走了漫漫长长的时间,雨早停了,雾气湿重。月亮出来了,朦胧一团,仿佛泊在遥远的羌江源头。江水像流氓似的,把一条橡皮艇被抛得起起落落。
我解了绳索缆绳,对着岸大踢一脚,橡皮艇向江里飘去。浪很大,几次都要翻覆了去。我不管不顾,挥一把独桨,左一下右一下,拼命往江心里划去。酒力上来,我把独桨往江涛里一抛,仰面向月,高枕双臂,安然入眠。
醒来后,风平浪静,我发现自己已在江心打着旋飘。月亮升得更高,把整个夜空照得澄净无比。身下的江面变得幽暗,橡皮艇就在明与暗的一线之间。我突然有点担心,担心江面太薄,划破了这偷来的橡皮艇。我一动也不敢动,仰卧在船里,悄悄地闭上了眼。
闭上眼睛之后,我看到身下的幽暗的江水里,游来游去的全是鱼,而且每条鱼的脑子里,都有一把大宝剑。
作 者 简 介
徐佶周,没有房子。